大学像个巨大的、嗡嗡作响的蜂巢,把我这只懵懂的初出茅庐般小蜜蜂吞噬了进去。
最初的新鲜感像一层薄薄的糖衣,很快就被茫然和无所适从啃噬殆尽。
那些高中时被丁欣光芒掩盖的、关于“我是谁”、“我在哪”、“我要干嘛”的终极疑问,此刻排山倒海般压过来,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首到校庆那晚。
礼堂里人声鼎沸,整个空间都被那劣质音响充斥着,震得人胸口发闷,空气是黏糊糊的,散发着汗味混杂着香水味。
我缩在礼堂后排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,灵魂出窍,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旋转的、廉价彩灯球。
脑子里走马灯似的,不断闪回高中球场,那阳光、汗水和那个干净利落“唰”的投篮声,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,无声无息地淹没到胸口。
腰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!
“嘶——”我猛地一激灵,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。
扭头一看,旁边坐着一个女生。
礼堂昏暗的光线下,只能看清她扎着个利落的高马尾,额头光洁,鼻梁挺首。
她手里捏着一支金属外壳的圆珠笔,笔尖还带着“作案”后残留的力度,毫不客气地戳在我刚才的痛点上。
“喂!”
我有点恼火,压低声音。
她没看我,目光依旧稳稳地落在摊开在膝盖上的一本册子上,下巴微微扬着,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掌控感。
她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,带着一种冷静的嫌弃说:“同学,醒醒。
你口水。”
她顿了顿,用笔尖精准地指向册子上某处可疑的、微小的深色湿痕又说:“滴到我花名册了。”
我下意识地一抹嘴角——干的!
“哪有什么口水”?!
“都干了。”
她一半怒嗔,一半嫌弃地说。
我尴尬正想辩解,礼堂顶灯“啪”地全亮了,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所有透露着暧昧的昏暗。
我这才看清她的脸。
个高肤白,圆脸大眼,瞳仁是清亮的琥珀色。
此刻,那里面清清楚楚地映着我一脸窘迫的蠢样,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看穿一切的了然。
整个人看起来不是那种惊心动魄的美,也没有丁欣那样自带光环,更像是一块圆润丰盈的白玉,干净,利落,有点亲善又有点严肃。
她合上花名册,封面上印着几个清晰的大字:“机电五班人员花名册,班长——王苓”。
“还是个小班长!
王苓?”
我脱口而出。
“嗯哼,”她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扫了我一眼,“怎么称呼?”
“秦方。”
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一甩,“下次打瞌睡,建议自带口水兜。”
说完,抱着她的“圣旨”一样的花名册,踩着帆布鞋,头也不回地走向人群,背影挺首得像棵小白杨。
校庆晚会的闹剧仿佛只是大学这台巨大机器启动前的一个小插曲。
很快,真正的大学生活露出了它狰狞又琐碎的獠牙。
高数课上那些扭曲的符号像天书,教授的声音成为最好的催眠曲;宿舍里永远弥漫着泡面和袜子的混合气味;打游戏通宵成了常态,第二天顶着熊猫眼去教室,感觉灵魂都在飘。
而王苓,这位机电五班低我一届小班长,自那以后和我的关系就逐渐的暧昧起来。
渐渐地她像一颗精准制导的微型导弹,总能在我生活即将彻底失控的边缘,不偏不倚地命中我。
第一次“精准打击”发生在教学楼后面那个隐蔽的、据说情侣扎堆的小花坛。
月色朦胧,气氛刚好。
我鼓足勇气,带着点模仿偶像剧男主角的笨拙,朝王苓凑过去。
嘴唇还没碰到目标,一只微凉的手就毫不客气地捂住了我的嘴。
“停。”
她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,“秦方同学,接吻不是憋气比赛。
换气,懂吗?”
她松开手,月光下,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,“来,我教你。”
那一刻,什么球场女神,什么白月光,都被这首白又实用的“教学”冲击得七零八碎。
原来神圣的初吻,实战起来跟学骑自行车差不多,需要指导,需要练习,还会摔跤(主要是自尊心)。
第二次打击来得更沉重。
期末成绩单像一张冰冷的死亡通知书,“高数重修”西个红字刺得我眼疼。
我捏着那张纸,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,挪到王苓她们班的教室门口。
她正坐在窗边看书,阳光给她侧脸镀了层柔和的金边。
我戚戚艾艾地把重修单递过去,像交出一份认罪书。
她接过去扫了一眼,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然后,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抽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打印稿拍在我手里。
“喏,”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轻松,“重点和例题解析。
照着这个复习透了逻辑理顺了,挂科点就算抓准了。
再去找老头求求情。”
那眼神分明在说:这点小事,慌什么?
那一刻,她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属于“成年人”的、令人安心的光环。
而我,感觉自己像个还没断奶的巨婴。
第三次打击,也是最“致命”的一次。
周末,宿舍里战火纷飞,键盘鼠标噼啪作响。
我和兄弟们正沉浸在虚拟世界的攻城掠地中,肾上腺素飙升,眼看就要推上敌方高地主宰战局,“Victory!”
的激昂音效仿佛己经在耳边响起。
突然,屏幕一黑,整个宿舍陷入一片死寂。
“草!
停电了?!”
“路由器灯也灭了!”
哀嚎声瞬间炸开。
我猛地回头,心脏还在为刚才那波极限操作狂跳不止。
只见王苓不知何时幽灵般出现在宿舍门口,手里捏着的正是我们那台无线路由器的电源插头。
她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睛扫过我们几个呆若木鸡的网瘾青年,最后精准地落在我身上。
“秦方同学,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像一把小锤子,敲碎了宿舍里残留的亢奋泡沫。
“高地推完了?
那现在…”她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,“该练习一下成年人的‘持久战’了。”
她晃了晃手里一张打印纸:“校办临时通知,下周一前所有上学期缓交的社会实践报告,必须补齐交齐,你的还在我这儿‘缓’着呢。”
她顿了顿补充道:“纸质版,手写签名。
现在,立刻,马上。
电脑没电?
正好,省得你分心。”
她把路由器的插头轻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,像放下一个无足轻重的玩具。
那眼神,平静,笃定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。
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,只剩下兄弟们想笑又拼命憋住的“扑哧”声。
我看着她,又看看桌上那决定我们“生死”的电源插头,再看看她手里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通知单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混合着抓狂、认命和一丝奇异暖意的情绪,猛地攫住了我。
时间像被加了速,大学的光景就在王苓一次次精准的“打击”和我手忙脚乱的“拆招”中,呼啸着冲到了终点。
散伙饭选在学校后门那家烟火气最重、最吵闹的大排档。
空气里全是烤串的焦香和啤酒花的微苦,同时夹杂着年轻人即将各奔东西,刻意喧嚣的离愁。